“一个人绝不可以忘掉自己的过去,一个如北京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,也绝对不可以忘记自己的起源。”
侯仁之 1911年12月6日出生于河北枣强,祖籍山东省恩县。194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,1949年获英国利物浦大学博士学位。1952年起任教于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,此后任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。长期致力于历史地理学的教学与科学研究,在历史地理学的理论探讨、城市历史地理、沙漠历史地理的研究中,开辟了新途径、新领域。1980年当选为澳门赌场学部委员(院士)。
82年前的初秋,一个20岁的青年第一次来到北京。走出前门火车站,眼前雄伟的城墙,巍峨的城楼深深震撼了这个青年的心。一粒饱含生机的种子,也在这个青年心中萌发。
那时的他不会想到,自己的名字将与这座城市永远地不可分割。
他在北京生活了七十多年,目睹了北京城半个多世纪的沧桑风雨。而作为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开拓者,他研究了一辈子北京城,耗尽毕生心血,在逝去的岁月中寻找这座古城的生命印记。
这位年逾百岁的老人,被称为“活北京”。他,名叫侯仁之。
从开明书店到勺园
1931年,九一八事变爆发,20岁的侯仁之从河北老家转学,来到北平通州(当时隶属河北)就读潞河中学。父亲希望他考入医科大学,将来成为一名济世救人的医生。
国难当头,这个青年心中抑郁烦闷。初冬的一天,侯仁之独自一人,徒步从学校一直走到前门,走进位于杨梅竹斜街的开明书店,买下一本他平日最喜欢读的《中学生》杂志。这本杂志当年影响甚广,主编是著名教育家叶圣陶。
回去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看,里面一篇慷慨激昂的短文让侯仁之深受触动。文章满腔热情,勉励青年“不要空谈救国”,要“到民间去”,“要把自己的脊梁竖起来,真正去唤醒民众”。那篇文章的作者,是燕京大学著名历史学教授顾颉刚。
受此影响,潞河中学校长积极鼓励侯仁之,去投考顾颉刚所在的燕京大学历史系。拿不定主意,他找胞弟侯硕之商量,究竟应该学医还是去读历史。
“学医只能给个人看病,学历史可以给社会看病。”胞弟的这句话,让侯仁之豁然开朗,最终改变了志向。
1932年,侯仁之如愿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。走进燕园,眼前的景致让他永生难忘:“整个校园风景秀丽,光彩焕发,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朝气。”
四年后毕业时,侯仁之留校继续攻读硕士,并被历史系主任顾颉刚聘为系主任助理。翌年,卢沟桥事变爆发,积极宣传抗日的顾颉刚被迫南下。侯仁之转至历史学家洪煨莲门下继续学业。
洪煨莲早年留学美国,那时它已听说燕京大学买下了昔日的勺园作为校址。勺园是明代著名园林之一,洪煨莲回国任教于燕京大学,便开始了对勺园的研究,出版《勺园图考录》一书。
“老师所写关于校园的来历,引发了我的兴趣。”一有时间,侯仁之就要捧着书在勺园中与实地一一对照。
侯仁之因好奇心而起的考察活动,竟一发不可收拾。考察范围从勺园扩展至颐和园、西山,多次沿着圆明园的流水溯源而上,发现了被废弃的清代引水工程。不仅如此,他还经常跑去清华大学旁听地理课。
侯仁之的学术兴趣从历史转向地理,老师洪煨莲自然心知肚明。1938年春天的一个早上,洪煨莲让侯仁之去他家里一趟。
侯仁之刚一落座,洪煨莲就突如其来大声对他说:“择校不如投师,投师要投名师。”
侯仁之有些一头雾水,正待发问,洪煨莲又接着说:“你应该到外国去专攻地理学。论西方大学,哈佛很有名,但是那里没有地理系。英国的利物浦大学,虽然论名气不如哈佛,但是那里有一位地理学的名师,可以把你带进到地理学的领域里去。”
在利物浦追寻北京之源
抗战烽火中,侯仁之一直未能成行。直到1946年,在洪煨莲的推荐下,他最终得以进入英国利物浦大学,师从该校地理系创办人罗士培(Percy Maude Roxby)。不久罗士培去世,地理系系主任、毕业于剑桥大学地理系的达比(H.C Darby)成为侯仁之的导师。
出国前,侯仁之随身携带了大量关于北京的历史地理资料,他要“带上这些砖头瓦块,去学习建筑方法,构建历史地理的大厦”。
如洪煨莲所期待的,侯仁之在利物浦的确遇到了名师。达比是英国现代历史地理学最重要的奠基者,在国际学界极具影响力。他关于历史地理学的理论对侯仁之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。
“我们今天生活的地理环境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,有自然的因素,但更多的是人为因素。历史地理研究的就是复原过去一段时间的地理,把这些历史断面连起来,就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发展过程。”达比的这些观点和研究方法,让侯仁之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学术天地。
求学利物浦期间,一位美国学者来校演讲,他断言:“世界上著名的大城市都有一条河,例如伦敦的泰晤士河、巴黎的塞纳河等,唯独北京没有。”这个新颖的结论,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,而坐在台下聆听演讲的侯仁之并没有被说服。
侯仁之决定,要尝试运用历史地理学,揭开北京几千年前的建城之谜。
为了准确恢复当时的地理状况,侯仁之根据文献所提供的线索进行野外考察,采集土壤标本、绘制古代华北平原分布图……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:北京城同样起源于要津之地——古永定河,只是受到季节性、季风性气候影响很大,为避开洪水而选择在距离永定河不远的高地上建城。这个高地,就是《水经注》中记载的蓟丘。
不仅如此,侯仁之进一步研究认为,世界上都市聚落的形成有多种原因,并非那位美国地理学家所推论“依傍大河而兴”的单一结论。
1949年,侯仁之以题为《北京的历史地理》的论文通过答辩获得博士学位,从海上经香港回到北京。三天后,他参加了开国大典。
1952年,侯仁之在北大正式开设“历史地理学”课程。随后,其他大学也逐渐以此课程取代传统的“沿革地理”。
同行这样评价侯仁之对中国地理学的贡献:他最成功的地方,是创建了中国历史地理学这个学派,成为创建中国历史地理的第一人。通过这个学科,要按照历史地理学的方法研究问题,他选择了北京城。
“知之愈深,爱之弥坚”
“一个全新的学科方法,一座古老的城市,一项前无古人、启示后学的学术成果。”这是地理学界对侯仁之的研究与北京这座城市关系的描述。
“知之愈深,爱之弥坚。”侯仁之则用这句话,表达着他对北京的感情。
上世纪80年代,当侯仁之得知已有八百多年历史的卢沟桥桥体损毁严重,随即撰文呼吁“保护卢沟桥刻不容缓”。在他的大声疾呼和奔走下,卢沟桥很快得到妥善保护和整修,后来被列为北京市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。
1980年夏,美国匹兹堡大学举行隆重仪式,迎接来自中国北京的两块城砖。这两块城砖,烧制于明朝嘉靖三十六年,甚至比美国的历史还要早219年。把城砖带到美国的,就是侯仁之。
上世纪80年代,这种城砖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,它们被垒上胡同里简易厨房的山墙,或者是作为低洼地的垫脚石。然而最初,他们属于北京的古城墙。
1984年,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访学期间,侯仁之接触到联合国《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》,认为中国的加入刻不容缓。回国后,他立即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起草了中国应加入公约的提案,并最终促成中国成为缔约国之一,他因此被誉为“中国申遗第一人”。
北京计划修建西客站时,最初选址曾考虑利用莲花池,因为池水几近干枯,便于地下建筑,且可以避免居民搬迁的问题,能够很快动工。
侯仁之又坐不住了,明确提出反对意见。因为在对北京城追根溯源的研究中,他发现“莲花池是北京的生命源头”,“先有莲花池,后有北京城”,二者血脉相连。
“北京是靠着一个蓟丘、一个西湖(莲花池)才成长起来的,作为北京历史上城内、城外水源的起点,它是研究古代北京水系变迁和金中都城位置、地貌等历史地理方面的重要物证。这不是一般的古迹,它对于北京有着重要的意义。”侯仁之再次奔走疾呼。
最终,北京西客站主楼东移。而这个干涸的水池仍让侯仁之放心不下,他继续建议恢复莲花池水源,再现历史风貌。
“一个人绝不可以忘掉自己的过去,一个如北京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,也绝对不可以忘记自己的起源。”侯仁之的这番话,今日听来仍掷地有声。
1999年10月,侯仁之获何梁何利基金年度科学与技术成就奖,获奖词中说:“他从现代地理学的角度,揭示了北京城的起源、发展和经久不衰的原因,对首都城市规划、水利建设、旧城改造、古遗址保护等作出了重大贡献。”
两个月后,为表彰侯仁之在历史地理学领域的卓越贡献,美国地理学会授予他“乔治—戴维森勋章”,这是设立于1946年的国际地理学界权威奖项。侯仁之成为全世界获此殊荣的第六位著名科学家。
“我已经100岁了,只希望对我的这些奖励,能够引起人们对历史地理学的关注。”除此,侯仁之还有个更大的心愿,“期待着我所从事的‘冷’学科后继有人”。